零點看書 > 其他小說 > 歲時來儀 > 第二十九章 夏至(二)

    「昨日聽德卿說,你今日便要動身」陳凝田來到王介面前,因一路疾行呼吸有些不勻,但未有須臾耽擱地道:「我猜到你必會來辭行,所以今日稱病未去上課,特意等著你過來!」

    女孩子坦誠直白,微紅的眼睛裡是滿是不舍,卻仍笑著說:「還好是追上你了,不然今日這病便是白裝了!」

    看著那雙眼睛,王介微微收攏起半掩在袖中的手指,幾分掙扎幾分無措。

    陳凝田語氣希冀地問他:「你之後還會再來吉林嗎?」

    王介輕輕點頭,語氣卻篤定:「會的。」

    「那就好!」陳凝田安心一笑:「我等著你!」

    王介再次點頭:「好。」

    他向來克制守禮,這個「好」字對陳凝田來說已是莫大回應,她眼中冒出歡喜的晶瑩淚花,終於也有勇氣向王介伸出手去:「那你拿著這個,我怕你說話不算數!」

    王介看去,只見是一枚瑩白玉佩,卻是雕成一隻兔子形狀。

    陳凝田似乎是屬兔,王介看著這枚兔子,覺得很像她,活潑靈動,純澈剔透。

    理智禮節告訴王介,他不該在一切還不確定時便接過這枚玉佩。

    「你若回頭不喜歡了,丟了也成!」陳凝田又往他面前遞了遞,語氣聽似輕鬆,但纖細手指有著細微的緊張顫動。

    「我不會丟的。」王介終究還是接過,這也許是他自生下起十九年以來最出格的一次舉動,他將玉佩握在手中,說:「我會好好考試,你也記得保重。」

    他若能中舉,便還算足以與她相配,他會全力以赴的。

    青衫少年登車而去,離開了這讓他無限牽掛之處。

    今歲芒種,放眼四野,不見麥芒亦無地可種。

    大旱之下,草木枯黃,大地開裂,如道道傷痕爬滿田野。

    王者輔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這場乾旱不單讓冬麥絕收,也斷絕了夏播的可能,這代表著農戶百姓們一整年都無糧可收,真正要面臨飢餓的時候還在後面。

    任憑百姓們如何絕望,夏至還是如期而至。

    至,極也。

    夏至的到來,意味著白晝的時間被拉到最長,驕陽掛在蒼穹之上,久久不落,烤灼著滿是傷痕的赤地,也烤灼著悲觀的人心。

    冬至祭天,夏至祭地,吉林的災情經盛京傳到了北京城,天子乾隆聞此訊,特率滿漢百官在夏至節這一日,去往地壇祭祀,以祈降雨。

    賑災糧已經撥下,但層層分撥之下,待分到百姓手中時,至多只能保證最基本的活命需求。

    有人因災情挨餓患病,有人因災情中飽私囊,放眼這座繁盛王朝,日光所及之處似乎已無鮮事。

    軍戶們的孩子不再去讀書,四下很少再有融洽的笑聲,橘子蹲在牆頭上,常見到村民頭上勒著舊布巾,挎著竹筐,牽著孩子去城中乞討,有些人一去便好幾日不見回來,有的人回來了,牽著的孩子卻不見了,筐內多了些干鏌和糧食。

    有算命先生路過村中,那些忍飢挨餓的村民仍湊出一把錢,求問算命先生何時才能下雨。

    橘子見那分明在裝瞎的算命先生掐了掐手指,嘆息著說,這是五百年一遇的大災,或會大旱三年。

    當場便有百姓倉皇大哭,他們得了算命先生的指點,開始燒香燭香紙叩首拜祭天地,哭求上天降雨。

    此一日,橘子看到又有許多人聚集一處燒香紙跪求神靈降雨,有道士在村口做法,手持桃木劍,口中念著含糊不清忽高忽低,唯恐被人聽清一般的「通靈通天」之語。

    在道士的授意下,百姓們紛紛叩頭,並獻上「積德錢」。

    牆頭上的橘子忽然聽到堂屋的門被推開,回頭看,只見久未下床走動的王者輔竟拄著拐,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他一身灰白長衫,銀白的髮辮垂在腦後,面孔肅冷,竟有幾分橘子從未見識過的為官之氣,那股氣清正,倔強,鋒利。

    王者輔走出家門,不顧身後奇生的勸阻,來到人前,揮起手中拐杖,打翻了那正燒著符紙的銅盆。

    銅盆自擺起的香案上翻落,殘破零碎的符紙灰燼飄飛,百姓們驚叫怒視。

    大災之後會有大疫,仙師說了,他們只要將這符紙燒的灰拿回家中喝下,就可以免得百病他們可是花了很多錢的!

    有百姓跪撲過去,連忙用手攏起地上的符紙碎灰,很多人相繼上前哄搶:「我也是給了錢的!」


    王者輔還在怒斥那道人不過騙取錢財的江湖騙子,但根本沒人聽他的話。

    而那些人看向王者輔的眼中不再是敬重,而是厭恨鄙夷,如同在看待一個仇人、一個瘋子。

    有人開始怒罵王者輔是賊配軍、罪犯,還有人信誓旦旦地指責王者輔是犯了貪污殺人案,是十惡不赦的狗官。

    聽說王者輔有罪在身,那看起來道骨仙風的道人遂冷眼旁觀著眾怒的發生。

    眼見局面要失控,有人掄了木棍要砸向王者輔,他們要押著王者輔向上天神靈賠罪,奇生又急又怕地應對抵擋,橘子也跑了過來,在混亂的人群中護在王者輔身邊。

    「——住手!」

    董老太太有力的聲音傳來。

    今日董老太太去了陳家辦事,貞儀跟著祖母一同歸家,見此一幕,不顧桃兒阻攔,衝進人群里,伸開雙臂攔在祖父身前,大聲道:「我大父無錯,誰也不准傷我大父!」

    貞儀雙眼通紅,盯著那持棍的男人,半分不懼。

    她認得這個人,他前不久將自己的女兒賣去了城中富戶家中為奴,那是貞儀的玩伴。

    他們賣了孩子,換了糧食,也換了銀錢,然後拿來供奉這個道人和這個道人捏造出來的神靈。

    「諸位聽我一句!」董老太太拄杖而立,一字一頓道:「怪他病得糊塗了,還請各位鄉親看在老婆子的薄面上,不要與他這瘋子一般見識!」

    老太太周身自有官家老夫人的氣場,身後又跟著一名陳家的僕人,很多村民冷靜下來,知道王者輔不是那麼好打殺的,且王者輔的確病了多時,多少也有人念及幾分他往日恩情,而老太太的人情世故做得向來無可挑剔,幾乎每家每戶都大大小小受過她的照拂恩惠——

    曾被王錫琛救治的一名軍戶擰眉道:「老太太,我們一向敬重你們老兩口的為人!王先生既然病糊塗了,便趕緊將他帶回家去吧!休要再胡言亂語了,頂撞了神靈那是要遭天譴的!這是害人害己!」

    「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

    「打翻的符紙怎麼算!」

    「」

    董老太太讓卓媽媽趕緊回家中取了幾塊碎銀子,才算勉強讓那些人鬆了口,他們不情不願地將手中攥著的棍棒鋤頭放了下來,但啐聲罵聲仍未休止。

    貞儀眼角溢著不忿的淚光:「大母,他們」

    董老太太抓起孫女一隻手腕,斬釘截鐵道:「回家。」

    卓媽媽和奇生扶著王者輔走出人群和唾罵聲,橘子跟在最後面。

    待回到家中,桃兒懼怕地將院門合上栓好,橘子戒備地蹲守在牆頭。

    「我看你真是瘋了!你已經沒有了官身!縱然他們今日將你活活打死了去,我和德卿又待如何!」

    堂中,董老太太幾乎是痛恨地質問王者輔:「你難道不知自己為何會落到這般田地竟還以為你需要對付的就只是那一個區區江湖道士嗎!」

    「你認為他們是被蒙蔽的可憐人,他們當你是該死的瘋子,罪人!」

    貞儀第一次聽到祖母這樣大聲說話,暑天裡,貞儀站在門邊,渾身冰涼。

    「所以才要讓他們醒悟!」終於開口的祖父竟也第一次這樣拔高了聲音:「我的讎敵永遠不是這些百姓,而是纏縛他們的愚昧!」

    昔日他要毀得不是神廟,正是愚昧!

    他要造得也不是書院,而是殺死愚昧的刀劍!

    「這是你一人做得成的事嗎?」董老太太將拐杖重重拄在地上:「你做成了嗎!」

    王者輔緊繃著清瘦身形依舊筆直,蒼老的眼睛卻顫了顫。

    「還是說,我帶著德卿千里迢迢從金陵來到這舉目無親的荒蠻地,就是要看著你這樣執迷不悟,就是要被你一而再再而三累連陪葬的?」

    董老太太的聲音倏忽低下,眼中閃出淚光,握著拐杖的手微微顫抖著,咬牙切齒的聲音也隨之顫慄:「王覲顏啊,你如今都要死了,要死了啊,怎麼就還是不能改一改」

    被扶著坐在椅中的王者輔,無力地閉了閉乾枯的眼睛,終於也慢慢頹然地彎下了腰背,像極了旱地裂痕邊沿處的一團枯草。

    這一晚,貞儀徹夜未能眠,腦海中不停回想著大父大母的對峙之言,以及白日裡那些人突然變得陌生的仇恨目光和罵聲。

    當窗外天色早早發亮時,貞儀忽然反應過來,這一整夜都未曾聽到祖父的咳聲。

    貞儀慌忙起身穿衣而出,守了一夜剛開始打瞌睡的橘子被貞儀的動作驚醒,也連忙跳下床榻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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